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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祥華:當代中國美育研究的發展趨勢及主要課題一、美育研究的邏輯起點 任何對實際問題的探討總要有一個理論的邏輯起點。找到了邏輯起點,就好比找到了源頭,整個理論體系就有了立足點和生長點。美學是美育研究的理論基礎,是研究美育的必然依據。然而,當代中國美學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認識論美學、實踐論美學、形式論美學、本體論美學、價值論美學、人生論美學、生命論美學、存在論美學……令人眼花繚亂,我認為,由王國維開創的人生論美學最適合作為中國當代美育研究的理論起點。 王國維作為20世紀中國第一學人,在20世紀初,從人生論視角出發,創建了他的美學和美育理論,并作為中國現代美學和美育理論的重要遺產一直影響到今天的中國美學和美育理論。王國維的美學和美育最關心的問題是“人生之問題”①。“人生之問題”的核心是“憂生”。人的生命何以成為可能?人如何有意義的生活?人生的意義何在?……這是與“憂生”俱來的生命困惑。“強顏人世苦支離”,“暗淡誰能知汝恨”,“人間總是堪疑處,惟有茲疑不可疑”……這一切使王國維念念不忘。另外,他的“無用”說中的嗜好,“古雅”說中的傳統趣味、“境界”說中的“血書”情緒,也都給審美以現代性的內涵,預示他人生美學的誕生。 王國維“體素羸弱,性復憂郁”,卻以他特有的哲學氣質,洞察人生的悲苦。他開創的人生美學之所以能影響至今,“不僅在于它成功地融合了中西美學和美育思想,而且在于它抓住了中國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從封閉國家向開放國家轉型過程中人們所面臨的大問題:在這大轉變、大震蕩、大迷惑的時期,人如何有意義地生活?人生的意義何在?百余年來,時代變遷,但是,這個問題卻仍然存在。所以,人生論美學和以此為出發點的美育理論也仍具有生命力。”② 然而,由于種種原因,“我們的美學一直走在一條錯誤的道路上”③。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中國美學的坐標一直遙遙指向西方——因而也就不是指向人,而是指向理性的“知”或者道德的“善”。從20世紀50年代的那場美學大討論開始,占據主流地位的是認識論美學、實踐論美學,熱衷于探討美的本質的“客觀性”問題,人生問題被所謂的“客觀性”、“社會性”、“必然性”、“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所淹沒,而作為感性存在的人、作為一次性生命存在的人,卻完全被不屑一顧地疏忽或者遺忘了。正如有的學者批評的那樣:我國主流美學的最大失誤,就在于它對人的漠視,“忽略了內在的生命活動,忽略了體驗,忽略了有限與無限的關系,忽略了作為生命意義的秘密。”④ 顯然,這樣的美學根本無法貼近國人的生活,也無法走進當前的美育實踐。原因很簡單,美育關注的是生活著的人,是活生生的人的生存和發展,而這種美學是沒有具體生活的人的,只有作為“美的本質”的那個抽象的“物”或者是作為“人的本質”的那個抽象的“人”⑤,這樣的美學是“冷美學”、“貴族美學”,“它雄踞于塵世之上,輕蔑地俯視著人生的悲歡離合。”⑥ 這樣的美學注定與關注人生體驗、人生境界、人生關懷的中國傳統美學和藝術精神是格格不入的。 因此,當代中國美育研究要取得新的成就,必須回歸到由王國維開創的人生論美學上來。認真研究和借鑒王國維、蔡元培、朱光潛、宗白華等美學家的人生論美學及其美育思想,吸收當代西方唯意志主義美學“人生藝術化”、存在主義美學“詩意化生存”等觀點,把美學研究與美育研究結合起來,從工具論與認識論層面走向深層的人文精神建設層面,使中國美育研究真正關心國人特別是兒童青少年的生存和發展。這是當代美育理論研究發展的必然趨勢。 當前,在我國美育理論研究中,對美育的理解多有分歧,總體上講,有兩種取向:一是作為“教育價值取向觀”的美育;二是作為獨立成分的美育。前者認為,美育是培養自由的完善的和諧發展個性的那種教育,即“美的教育”。后者把美育同德育、智育、體育相并列,認為美育是“培養年青一代感受美、鑒賞美和藝術創作能力”⑦。這兩種取向的根本差異在于前者不視“美育”為獨立的教育成分,但重視“美育”的人文精神,強調以培養完滿的人性和人格為根本目的;后者認為美育是一種獨立的教育成分,它有自己獨特的性質、特征、功能、規律和方法,有自己獨立的目的,即培養和發展人的審美能力,但無形中卻消解了美育的人文關懷。 美育的這兩種取向,如果說作為獨立成分的美育較為可行的話,那么作為“教育價值觀”的美育則更為深刻,因為它要求的不是孤立地培養學生的審美能力,而是著眼于人的生存與發展,著眼于人性和人格的完善。要在兩者作出選擇,的確很難!但是,如果從美育作為感性教育的角度,有機地把這兩種美育觀結合起來,視后者為前者的基礎,思路就比較清晰了:首先美育是“獨立”成分的美育,它以培養和發展人的感性(包含審美能力)為基礎;但是美育的目的和作用并不是就此結束了,它還要進一步協調德育和智育,即促進人的感性與理性的協調發展,塑造完滿的人性,最終實現人的“詩意化生存”,這最后一個層面的作用正體現了美育的人文關懷。 二、美育研究的發展趨勢 (一)研究內容實踐化 美育是一門綜合、交叉學科,與美學、藝術學、教育學、心理學、倫理學、思維科學、腦科學等學科有密切關系。從學科定性上來說,它因側重不同,既可以成為教育學的一個分支學科,也可以成為美學的一個分支學科。但是,“它首先是一個教育的子系統,首先與教育大系統以及從屬于大系統的所有其他子系統有著內在聯系及一致性。”⑧ 這就是說,在根本意義上講,美育首先是一種具體的教育實踐活動。美育理論研究必須為美育實踐服務,這是美育理論研究的最終歸宿。美育理論與實踐的邏輯關系,決定了美育研究必須把“審美育人”作為重心。當然,研究“審美育人”問題,需要應用美學知識,但絕不能停留在美學的層面上,不能照搬美學理論,而“應該根據研究對象和問題的特殊性對美學等學科作必要的選擇,特別是要把美學理論向育人的實踐轉化。”通俗地說,當前美育理論研究要著重探討美育的具體實踐問題,即探討教育對象審美發展的階段性特征以及學校和教師怎樣進行美育的問題。簡言之,美育理論研究要向實踐深化。 美育作為一項具體的實踐活動,有很多問題都需要理論給予指導,如教育對象的審美發展,美育的目標體系、內容體系、課程體系、教材體系、教法體系、評價體系等具體問題。這些問題往往不是美學研究的重點,甚至在一般美學研究中常常被忽視,但是對這些問題的深入研究,有助于各級各類學校更好地實施美育。這就要求,美育理論研究應該向教學實踐所提出的理論與實踐問題深化,向教師怎樣“教”、學生怎樣“學”的具體問題深化。就是說,美育理論要轉向研究“怎么將裝在頭腦里、寫在書本上的理論轉化成實際操作行為”的問題。 (二)研究視野擴大化 20世紀80年代,美育理論研究多在局限在美學和教育學層面,主要探討美育的本質、性質、功能和實施途徑等方面的問題。進入90年代以來,美育的基礎構成學科如心理學、思維科學、腦神經科學迅速發展,為當代美育理論研究提供了新視野、新思路,不少學者開始多角度、多層面探討美育的價值,美育理論研究的視野呈現出擴大化趨勢。 特別是近十幾年來,世界許多發達國家將腦科學研究納入了國家科學發展戰略規劃,各國著名大學也紛紛建立跨學科、跨領域的認知神經研究機構,這些旨在通過對人類智慧探秘來強化智力開發競爭力的計劃和行動,使得腦神經科學吸引了越來越多人的關注,同時也開拓了藝術和美育理論工作者的視野,敦促他們把研究的眼光移向腦科學。資料顯示,享譽世界科學界的《自然》(Nature)雜志,在20世紀最后10年,恰好每隔3年發表1篇圍繞藝術是否有益于智力或學習發展的研究報告。具有同等學術地位的《科學》(Seience)雜志以及眾多的腦科學專業期刊,在這一時期也登載了與藝術、審美相關的許多研究成果,有力地推動了美育的腦科學機理的探討。 (三)研究方法科學化 當代中國美育理論研究要有所建樹,不僅取決于美育觀念的轉變、對美育功能的認識程度和進行實踐美育的勇氣,而且更取決于美育研究方法、手段、過程的科學化。通常意義上講,“科學化”至少包括三個方面的要素⑨:其一是數字化,即現象的數據化和按照數學模型進行的推論,從而找出如同數學那樣嚴謹的規律或結論;第二是實驗化,即所有關于原因和規律的假設都必須通過實驗加以驗證;其三是概念化、理論化,即對現象進行精確的本質的概括,對現象的本質進行嚴格的定義,并以概念間的關系揭示和表述現象之間聯系的規律。 美育理論研究通常采用哲學思辨、邏輯論證、理論概括等“形而上”的方法,這些都屬于“科學化”中第三個要素的范疇,即概念化、理論化。20世紀60年代,隨著實驗心理學的發展,國外美學界出現了實驗美學,美育研究也開始向實驗化邁進。然而,科學化的第一個要素,也是最為關鍵的因素是數字化即“量化”,美育研究很少采用。用“量化”的方法研究自然科學是沒有異議的,但是美育通常被認為是自由度較大、強調主體能動性、創造性和個性的師生雙向交流活動,用數量加以確切描述,一般認為根本就不可能。然而,科學研究科學化程度的高低,又往往是以數量化程度的高低而論的⑩。因此,采用“量化”的方法研究美育是一種必然趨勢。 于是,美育以及有關的研究就陷入了兩難境地:僅用語言定性研究,不科學;用數量定量研究又似乎不可能,依然是不科學。但是,美育研究要站得住腳,要有充分的說服力,又必須科學化,其中包括必須達到一定的量化程度。以趙伶俐為代表的一些美育研究工作者,在教育部“八五”、“九五”規劃的有關實驗課題中,大膽地采用量化的方法,利用量的確切性和在一定范圍多級性的特點,來反映美育及有關現象在一定量的范圍內質的特性和伸縮度。例如,她的研究小組自行設計的《審美欣賞能力測試問卷》,在項目設計和評分標準上,都采用了這種確切性和多級性相結合的辦法,較為成功地嘗試了審美活動及欣賞能力量化描述的方法。 三、美育研究的主要課題 在我國社會、文化大轉型的特殊時期,美育作為一門由多學科構成的應用性學科,其理論研究應當突破傳統的思維模式,從長期以來局限于理論分析的狹窄圈子走出來,轉變為對現實審美問題的發現和解決,“把文化生活和教育實踐出現的新問題作為主要研究課題”。當前中國美育研究領域有許多問題都需要深化,擇其要者有以下幾項。 第一,美育的本質問題。對于美育本質的探討,即對“美育”這一范疇的內涵進行深入而科學研究,是美育學科理論建設的基本要求。目前,我國學術界對美育本質的認識,有多種看法:有人主張美育是附屬于德育的“附屬論”;有人主張美育是培養完滿人性的“完人教育論”;有人主張美育是以情感為核心的“情感教育論”……但是,我認為,美育首先是感性教育,它的任務是發展人的人性中的感性因素(包括情感);進而協調德育和智育,促進感性與理性的協調發展,從而塑造完滿的人性,實現人的“詩意化生存”。有關美育本質的各種說法必須厘清,只有這樣,才能準確理解和把握美育的本質,從而為美育理論研究奠定一個良好的基礎。 第二,美育培養“生活的藝術家”問題。20世紀80年代以來,我國開始進行規模宏大的現代化建設事業,這無疑是中華民族實現復興的唯一之路。但是,現代化在給社會和人民帶來繁榮富強、文明發達的同時,也帶來了市場拜物盛行、工具理性膨脹、自然生態惡化與精神疾病蔓延等嚴重問題。要解決這些問題,當然需要依靠法律和道德的手段,克服社會的陰暗面,達到社會的正義、平等。此外,非常重要的就是要借助美育的手段,引導廣大人民特別是青少年一代以審美的態度對待社會、自然、他人和自身(11)。就像當代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借用詩人荷爾德林的詩句說的那樣:“充滿才德的人類,詩意地棲居于這片大地”。這是海德格爾對人類與社會的呼喚,也是對美學與美育的深情呼喚。這一重大課題應當引起一切關心人類前途和命運的人們的高度重視。 第三,美育發展創造力的問題。著眼于“科教興國”戰略的實施,教育如何為經濟、社會、文化的發展培養大批高素質的創新人才,已提到教育改革的重要日程。過去,不少人認為創造力的培養,需要智育,勿需美育。其實恰恰相反,作為審美教育的美育,在促進個體審美能力發展的同時,也在促進著創造力的發展,而且這種發展還會有助于人的整個認識能力的成長。現有研究表明,美育對解放無意識,保障自發性(12),激發和強化人的創造沖動,發展思維的流暢性、變通性、獨特性(13),促進直覺能力、想象能力等方面,都起著其他教育無法替代的作用(14)。正因為如此,世界許多發達國家都把藝術教育列為核心課程,作為發展學生創造性的課程來設置。而我國學術界對美育促進創造力發展的價值重視不夠,研究還比較淺薄,應當引起高度關注。 第四,美育與腦的開發問題。當前,有關美育與腦科學關系的研究仍然是一個十分薄弱的環節,可以說剛剛起步,當然也沒有真正有份量的論著,但是美育與腦科學、神經心理學關系的探討無疑是美育學科實現新的突破的一個關鍵命題。因為,美育學科的性質決定了美育與腦科學關系的探討可以使之更具有科學性。美育是教育學與美學的交叉學科,而教育學、美學同心理學密切相關。從這個角度上講,心理學是美育的重要支撐。而腦是心理的器官,腦的功能與機制正是心理學科的生理基礎(15)。因此,美育學科要加強其心理學的支撐,必須引進神經心理學的內容,探討美育與腦神經科學的關系,探討美育活動及其效果的神經機制與規律。 美育與腦科學的結合,也是腦功能開發的需要。根據目前掌握的材料看,美育對大腦的影響可以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面:一是改善右半球的抑制狀態,使大腦皮質興奮性增高,兩個半球的優勢得以充分整合;二是加強神經信息通路,改變化學遞質或調質的分泌量,提高神經信息傳遞的速度;三是為兒童提供適宜的刺激和情感支持,促使兒童的腦以全面的方式成熟起來;四是影響包括杏仁核在內的大腦邊緣系統,有助于提高情緒智力(16)。顯然,加強這項課題研究,不僅能夠推進素質教育,而且還可以使美育學科取得新的突破,使之更具有科學性。 第五,美育具體實踐問題。美育是一門實踐性、應用性很強的學科,因此必須要從理論與實踐的結合上探討美育的重大課題。當前,我國新一輪基礎教育課程改革已在全國范圍內展開,這為美育理論與實踐研究提供了良好的平臺。美育理論工作者要確立當代問題意識,深入學校,深入課堂,很好地研究美育的教學目的、教學內容、課程系統、教材體系、教學方法、教學評價以及課外活動、師資隊伍建設等具體問題。特別是教學評價事關教育的方向和性質,已在國際教育界引起了廣泛的重視。國外有教育專家提出運用“情景化的評價方式”來代替傳統的考試,對藝術教育進行教學評價。美育評價也可以借鑒這種方法,并進行必要的研究。 第六,大眾審美文化問題。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中國現代化的進程,大眾文化迅猛發展,并日漸成為當代審美實踐的主流。大眾審美文化是一把“雙刃劍”,它對現代人性的建構起著正反兩個方面的作用(17)。調查顯示,當前大眾文化對青少年的影響已超過以往任何時候,也超出了包括父母和師長在內的影響因素(18)。因此,深入探討大眾文化的本質和雙重作用,如何根據大眾文化對學生的影響相應地調整美育策略,無疑是美育理論研究亟待解決的一個重要問題。 【注釋】 ① 王國維:《學術文化隨筆》,中國青年出版社1996年版,第37頁。 ② 杜衛:《論中國美育研究的當代問題》,《文藝研究》2004年版,第6期。 ③ 潘知常:《生命美學論稿——在闡釋中理解當代生命美學》,鄭州出版社2002年版,第324—325頁。 ④ 潘知常:《生命美學論稿——在闡釋中理解當代生命美學》,鄭州出版社2002年版,第32—33頁。 ⑤ 杜衛:《論中國美育研究的當代問題》,《文藝研究》2004年第6期。 ⑥ 潘知常:《美學何處去》,《美與當代人》1985年第1期。 ⑦ 陳桂生:《“美育”辨析》,《杭州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期。 ⑧ 趙伶俐:《當代美育研究的主要課題與問題》,《西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1期。 ⑨ 趙伶俐:《當代美育研究的主要課題與問題》,《西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1期。 ⑩ 趙伶俐:《論美育的科學化——兼論整個教育構成的科學化》,《西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2期。 (11) 曾繁仁:《論美育的現代意義》,《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3期。 (12) 杜衛:《論美育與創造力的發展》,《教育研究》1991年第4期。 (13) 陳紅:《審美教育對小學生創造性思維能力的影響》,《西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2期。 (14) 冉祥華:《美育與創造力》,河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15) 曾繁仁:《美育與腦科學關系初探》,《文史哲》2001年第4期。 (16) 冉祥華:《音樂教育·全腦·創造力》,新華出版社2007年版。 (17) 張晶主編:《論審美文化》,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205—210頁。 (18) 見《大眾文化對青少年影響最大》,《網絡科技時代》2007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