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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凌:東方的自覺與徹悟——唐近豪的抽象繪畫唐近豪從事抽象繪畫已有 30 多年的時間,筆耕斧削不輟至今,實績已蔚然大觀。讀唐近豪的作品,既為其輕如游霧,重似崩云的視覺效果所震動,也被它儲養豐頤的意涵所吸引,不免常彷徨、盤桓于率意超曠、無惜是非的畫面之境, 多有身心俱醉之感。 從上世紀 70 年代開始,唐近豪就輾轉于法國、美國、新西蘭、澳大利亞等 國舉辦展覽,其作品被多家重要文化機構收藏,產生了廣泛的國際影響。1995 年,唐近豪攜 50 余件作品來北京辦展, 《人民日報》還專門為此刊發了消息。然 而,限于當時國內抽象藝術生態之壅塞,這次展覽未能引起足夠的關注。這些許 遺憾,近期大有改觀。今年 8 月,唐近豪的新作“銀河系列”一經在國內亮相, 其全新的風格即引起較佳的反響。據網上統計,上網 10 天之內,瀏覽者已達 3 萬人次。這組熔膠彩與噴筆結合的抽象新作,沉積了唐近豪多年的創作經驗,散 發著作品成熟期的芬芳與醇厚。 唐近豪居于新加坡,在這個東西文化碰撞與融通的橋頭堡從事抽象藝術創作,他面對的挑戰和問題與國內藝術家不同,成長道路也十分迥異。作為一個自 學成才的藝術家, 他至今的創作大體經歷了三個階段。 早期作品偏重于具象表現, 以蠟染絲印新加坡風景為主,具有較強的裝飾性美感;第二階段作品轉向藍色膠 彩山水, 在寫生的基礎上, 將中國黃山和桂林的瑰麗轉化為作品的形式美學。1985 年后,唐近豪的創作發生了歷史性的捩轉,從《霧中花》到《銀河系列》 ,徹底 擺脫了具象的糾纏, 大幅度走向更為自由的抽象表達方式。熔膠彩與噴筆所呈現 出來的宇宙的神秘與空幻,水、風、色彩的流淌與凝滯所營造出的氣韻,形成了 唐近豪抽象繪畫特有的個性和魅力。這一階段的創作轉向,不僅清晰地彰顯出唐 近豪的東方文化自覺與徹悟,也由此立定了他抽象繪畫的精神根基與價值走向。 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在新加坡這個中西現代文化匯聚之地,唐近豪所表現出來的 融通中西并最終復歸東方文化主脈的藝術理想。從這個理想出發,他的創作也呈現出一種現代亞洲繪畫所獨有的風貌。 在西方抽象繪畫領域, 趙無極、朱德群以東方哲學精神與繪畫觀念開創了 “中 國學派” ,并以此贏得西方主流文化界的尊重。唐近豪繼而起之,運用西方的媒介與表現手法,呈現東方特有的宇宙觀與審美邏輯,延展拓進了“中國學派”的歷史脈絡,成為這一藝術思想體系的代表人物之一。 事實上,在西方現代、 后現代藝術發生與推演的過程中,來自于東方的哲學、文化和藝術體系經過西方現代思潮的重構與轉換之后,一直扮演著精神引擎的角 色。可以說,以東方思想來激發新形式的創造一直成為西方現代、后現代藝術的 推動力之一。這一秘而不宣的思想線索最近才被批評家、藝術家真正揭示出來,如果我們溯源而上,可以驚詫地發現,東方不僅揭示出新的藝術觀,也提供了形 式創造的方法與操作系統。在觀念方面,道家的宇宙本體觀、靜觀體驗,禪宗的空無精神, 古典繪畫的氣韻觀與生命意識都成為西方現代、后現代藝術的思想本 原。比如,康定斯基受神智學啟發,得出了抽象藝術在呈現宇宙結構與運行法則上有巨大的可能性。美國后現代藝術之父約翰·凱奇則借鑒禪宗的“自然”觀、“空無”觀與“偶然性” ,作為觀念藝術、行為藝術的精神依托,以東方禪的思 想影響了美國后現代藝術的歷史走向。受其影響,勞申伯格、馬克托比、伊夫· 克 萊因都在創作實踐中運用了禪宗的思想資源。在形式方面,中國書法、繪畫中任 情恣性的寫意精神、自由意識與筆法,也多被波洛克、馬塞韋爾作為繪畫的主要 方法。很難想象,抽掉東方思想的西方現代、后現代藝術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至少,它將缺少形而上的思考方式,以及意象化把握世界的邏輯,從而顯得干癟而乏味。 國內抽象藝術發端于新潮美術運動中關于“純化語言”的討論。和唐近豪的 抽象繪畫相比,這是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準確地講,中國抽象藝術自誕生之日 起就具有濃厚的意識形態色彩——它更多地是作為前衛藝術家實現其反抗與批 判意識的形式選擇,而非單純的視覺創新。然而,近10 年來,中國抽象藝術也 開始了勢不可擋的“東方轉向” ,從觀念和語言的雙重角度,將東方精神與哲學 思想提升至抽象藝術的本體位置,并在畫面的格局、氣象、筆法上呈現出意象性 特征。這個變化,引起國際著名策展人奧利瓦的關注,他評價到,中國抽象藝術 已擺脫西方闡釋體系的束縛, 完全回歸到中國的文化資源與精神傳統中。這一重大轉向,顯示出華人抽象藝術家精神上殊途同歸的趨勢。但從發展的時序上看,國內抽象藝術的“東方轉向”要晚于唐近豪。 從這個意義上講,唐近豪應該是華人抽象藝術“東方轉向”的先知之一。 如果將上述兩種現象作為抽象藝術發展的歷史坐標,那么,唐近豪正處于這一坐標的關鍵位置上。在他的作品中,東方的宇宙觀、繪畫方式、結構與色彩已 內化為全新的抽象藝術理念與方法, 在完整地呈現一個藝術家關于東方的想象的 同時,也為抽象藝術領域提供了標志性的圖像與風格。我們不妨簡單梳理一下。 唐近豪的創作由繁入簡,直至殘留的現實物象完全消散于單純而透明的畫 面。這個過程極接近于東方禪的漸修頓悟過程——自我從現實表象中解脫出來, 超越主體與客體,思想與現象的二元對立,化作銀河的星云,宇宙的大氣,在全 然忘我的狀態中,升華至形而上的精神境界,在那里體悟并肯定了宇宙大道“無 形”、“無限” 、“空無”的本質。因而,從根本上講,唐近豪的“銀河系列”既是 對宇宙本體“無形”、“空”的形態化呈現,也是對自我頓悟過程中一系列內心思 考的圖像化詮釋。讀“銀河系列”的數十幅作品,會深切感受到,在顏色、水和 空氣壓縮機強烈風力的交合匯聚中,畫面日臻單純簡化從而接近于“無形”的過程,從中,既可以體悟出“道法自然”的力量,又會獲得臥游宇宙的快感。 唐近豪的創作實踐是東方式的,極重作品形成的時間性與積累過程,強化這一過程中的行為與行動,并不斷將其轉化為自我的心理體驗。這種方式,我們不 妨視之為與禪宗精神暗合的自我修煉與悟道方式。唐近豪不用畫筆而用噴筆作 畫,他將顏色與水混合,通過噴筆噴色間接地控制畫面。作畫的過程往往是“心 里一片空白,是即興而作”。顏料、水、肌理效果、畫面結構、色彩調子在時間 性的積累中自然呈現,畫面上最終形成的每一個痕跡,包括那些已經被覆蓋的痕 跡似乎都承載著畫家本人意識自由流淌的經歷。水與顏料在某一時刻的凝定干涸,或急速的運動,或凝滯的前行,或大面積鋪撒,或沖撞砥礪,或扭結糾纏,或呈樸拙疏散之態, 或露蒼茫渾厚之形,皆或隱或顯地記錄下唐近豪創作過程中 的情感、意志與思考。 這其中隱秘地蘊藏著東方的雙重意涵:既應和了禪宗對 “體悟”與“過程”價值的重視,又極像中國古典繪畫中筆墨與情操的關系。 銀河、宇宙是科學的稱謂,但科學卻無力揣摩、營構其空間。這一難題,或 許只有中國“游觀”的空間觀方能加以破解。所謂“游觀” ,是一種游目騁懷式 觀照、建構宇宙萬物空間的方式。這個方式,正是唐近豪營造“銀河系列”空間 結構的出發點與皈依。在創作中, “眼游” 、 “心騁”中天人感應所形成的心象,初無定質,隨噴筆運行而生發,漸合造化之理、宇宙之構,在變幻游移中生發機趣,在騰挪輾轉處見出樞機,最后在畫布上呈現出不知其所始,亦不知其所終,混混沌沌,開開合合,綿綿無盡的空間結構,表達出了“無形”、“無限”的空間意味。 中國古典繪畫不著自然色相,而重色彩的精神象征性,所謂“墨分五色”,即在色相的單純中見出精神的豐富性。唐近豪“銀河系列”的色彩觀與之十分相 近,他擅用明亮的顏色,用色卻極為單純,如同中國的墨法一樣,注重細膩的層 次與差異,不求過多色相的并列使用。同時,更為重要的是,在“銀河系列”上,唐近豪大大提純了色彩的象征感,使其超現實屬性達到了純粹的高度:空?鰲⒚岳搿⒊緯骸⒂納睢⒌ゴ浚婪⒊鏨裥緣墓獠省H綣擔耙酉盜小鋇目占?征服了觀者的思想與智慧,那么,它的色彩則俘獲了觀者的情感與想象。 唐近豪的繪畫起于西方,卻歸于東方。在今天這個文化身份多重交錯的全球 化時代,唐近豪的實踐讓我們看到了抽象藝術“轉向東方” ,從而創作出具有獨 立精神價值與審美邏輯作品的可能性。歷史大勢,浩浩蕩蕩,唐近豪所做的,不僅僅為歷史潮流提供了一種傳奇,而且還以先知般的思想與創作引領了這一潮流。 |